博士班二年級,依舊忙亂,然而在父喪期間通過主修學科考後,倒也升起應該沒什麼嚇得著我的謎之自信心,即使這學期需要找到指導教授(還沒開始進行)、身體面臨未知的警訊而開啟一系列檢查、同時間還得和裝修房子的噪音和婆婆對生活不夠舒適的抱怨聲共存。

如此生活,對於所有的麻煩事當然是能免則免,對於不值得的人事更是能避就避,可惜這世間沒有什麼妳以為能躲過就能輕易躲過的,這裡,我指的是同班同學父權主義式兼納粹式的騷擾和霸凌。


副修選擇加拿大政治,班上有一個男同學,俄裔加拿大人、在猶太文化中成長,第一天上課,就不斷地大聲嚷嚷自己討厭Marxism,絕對不會成為一個Marxist,話題一轉,提到自己的奶奶是納粹集中營的受害者,奶奶後來從俄羅斯逃到加拿大云云。第一天上課嘛,自報家門或許還可以。

第二堂課,他帶了全套的、奶奶的回憶錄、納粹集中營的懶人包等等塞給我看:「妳從來台灣來,知道什麼是Holocaust嗎?」先不提我本人剛從歐洲和俄羅斯研究所畢業、在德國待了七年、碩論寫的是德國近代史,重點是,就算退一萬步我不知道好了,你的個人家族史和加拿大政治這堂課有何關係?偏偏這傢伙竟然還真的可以在每一個課堂上(要知道前幾堂課是加拿大的政治經濟如何走向Neoliberalism)提到他奶奶的故事。

硬塞給同學無關聯的家族史是一回事,擅自代表其他同學的意見又是另一回事,他喜歡在下課時於群組大發厥詞,或是在茶水間大聲嚷嚷自己對上課內容的評論,無人附和,然一轉眼到課堂上他會說:我們剛剛討論到……。誒誒誒,沒有什麼「我們」,這都是你說的。


這傢伙總是坐在我旁邊,而我是那種從來不在意男性同學/同事的個性:大家就是點頭之交,你和我講話,我給予回應,就算別人都對你冷淡,是別人的做法,只要我回應,多半是和善。假如男方有異常的熱情,我的回應就日趨冰冷,對方察覺後退去,也不可惜。瞧,成年人的職場禮儀不就這樣嗎?

然這傢伙卻是步步進逼,因為我的和善回應,班上女生多半認為我們是親近的朋友,他恐怕也是,半夜四點,傳了個影片給我,還說自己喝醉了,正想著我。我拿訊息給老公看,問這正常嗎?老公人好,他說可能他就是喝醉了做了蠢事,今天到學校見到你可能會自覺羞愧。不料一到班上,他就用一種隔壁棟都聽得到音量談論此事,我和另一個新加坡女孩(我已經向她抱怨此事)面面相覷,新加坡女孩拿起包包,義不容辭坐到我倆中間,從此上課就是個你追我跑,無論我換到哪個位置,他會跟著來,直到我坐到教授旁邊為止。

半夜簡訊之後我不再和善回應,對他採取能不講話就不講話的姿態,他開始指責我對他很不禮貌,不願意跟他去茶水間喝咖啡,一直拒絕他去二樓陽台抽菸的提議(我真的滿頭霧水為什麼不抽菸的人要跟你去陽台抽菸?),一下課,會追著出來說下堂課記得要跟他說話,我揮揮衣袖,還有25個學生等著我上課,真的沒空和你瞎扯。

有一次我身體不舒服,和學生告假,上完核心課就回家,在教室樓下遇到另一個一年級就同班的法語區男同學和這傢伙,法語區同學招呼我一起搭車,這傢伙可興奮了,沿途又大聲抒發他有多恨烏克蘭人,俄羅斯入侵只是教訓這群不識相的人,接著他又說巴勒斯坦都是恐怖份子,以色列就該炸光他們,我越走越慢,深怕路人以為我們是一夥的,法語區同學盡力想把話題帶回加拿大政治,結果這男的又開始說自己會被我們所錄取,是因為他是納粹集中營的受害者。

等等,你不是受害者,你生長在加拿大、有個當教授的奶奶,從各方面來說,你都不該拿自己和真正的受害者相提並論。正在讀這篇文章的各位或許要問:妳為何知道他奶奶是教授?因為他公然在課堂上其他毫無相關的話題中提了,連自己在俄羅斯有個露水姻緣的兒子都提了,在提私事這回事上,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或許是太多事情要忙,自己對於這傢伙所造成的身心焦慮感,直到第二個學期才察覺。

經過一個平靜的聖誕假期,冬季學期開學,所上辦了早餐會,時間恰巧在核心課前,理所當然我們都去了,這傢伙一看到我就興奮地衝上來要抱我,還好我閃得快,迎上去抱在他身後的伊朗女同學,幾個舊的同學也來了,我們聊著聊著,他不知道哪來的靈感,在各種奇怪的點一直衝著我說「You are so cute!」,這話他不是第一次說,然因為之前我懶得理他就左耳進右耳出了,可這天他卯起來說,我提早到教室準備課堂報告時,他追著進來說,我去茶水間倒咖啡時,他當著兩個教授的面說,原本我該生氣了,不過由於突如其來需要回台灣兩週的行程,導致我連著兩週要做報告,書都讀不完,實在也沒空細想。

回台灣兩週,第一週我在線上參與可成,當我在螢幕上看到這傢伙的臉,第一次產生一種噁心的焦慮感,於是隔週我找了藉口跟教授說自己會缺席,圖個清淨。再回加拿大,他一見我又開始大聲嚷嚷,說自己暑假會去台灣,要我也一起回去等他,這種話他講起來容易但你要怎麼回應?當然可以很輕易地拒絕他,或嚴詞以待,然逐漸我已經體認他是這樣一個人:你只要有回應,不管是什麼回應,友善不友善,他會視之你回應了,他就是在等這個,為此而興奮。

所以我寧可繼續躲避、避不了時採取冷淡對之。

隔日,他傳訊息問我,一個很禮貌很專業的問題,希望年級比較高的我可以給他一點寫論文計畫的意見。好吧,我就抱持著回答同事問題的態度說了幾個建議,沒想到他帶刺地回答說我沒有資格批評他的寫作?!好吧,看來這傢伙也不能有什麼正常或專業的談話,我也懶得繼續,接著他又問我要不要去他的生日派對喝紅酒。過幾天,又傳訊息如果我在學校見到他,記得要和他打招呼。

這句看似平淡無奇的話,讓我徹底爆炸,畢竟他已經一整年指控我對他不禮貌,一想到去學校上課又得假裝禮貌,假裝可以接受他的觀點,我就心生厭倦。勉為其難去了學校,和其他同學一聊,才知道這傢伙真的沒底線。


在我不想去學校的這天,那傢伙是沒來上課的,為什麼沒來?因為他指控班上唯一的白人女孩霸凌他,還煽動法語區男同學一道漠視他,還有,拉丁裔之原住民女孩對他種族歧視(基於反猶立場)。

我的天啊這是個怎樣的發展?

可實際上是我回台灣期間,這傢伙傳了帶有種族歧視的性玩笑(簡言之就是嘲笑非白人男性生殖器尺寸)給法語區男同學,末了還問:你也懂吧?法語區男同學完全不懂啊!這是什麼東西?難道只因為我也是個白種男性你就認定我會跟你一起開這種玩笑嗎?法語區男同學火速把封鎖他,連續兩週上課不願意跟他有眼神接觸,或任何交談。

於是這傢伙追本溯源,想到了自己曾經跟白人女孩在上課有過意見不合,白人女孩這幾週也對他不太搭理(因為他在Email裡說了不禮貌的話),啊!是了,她是德國裔,德國人就是恨猶太人,最近這兩個傢伙一起走,於是乎,他寫信去給那個原住民女孩抱怨自己被霸凌,且又塞了自己奶奶的經歷說猶太人就是受盡欺凌。原住民女孩回信說:這不關我的事,尤其是你奶奶的經歷跟我真的無關,請不要再寫信來了。於是反猶主義就這麼冠到她頭上。

在我們忍受將近一個學年納粹式的言論後(反同、厭女、烏克蘭和巴勒斯坦人都該死等等)和他情緒性、反覆無常、甚至會爆怒吼人的課堂霸凌後,他指控其他同學霸凌他,甚至連反猶主義都搬出來。

事態發展終究把我推向舉報他騷擾的路上。


當然,儘管他的惡行有目共睹,尤其他在另一堂國際關係核心課上,更是直接追著該班的巴勒斯坦同學承認以色列轟炸的正當性,然因為他先發制人舉報同學霸凌,還打出反猶主義這張在西方校園裡的王牌,所上也無可應對。

於是所上把我們送去性、暴力、衝突協助中心這類的單位,讓該中心來做決定要如何處置,中心諮商師的第一件事情是把大家分開,接著一對一告訴你,要走正式的投訴要花費多少精力,找到多少證據,但如果你只想避免和他一起上課,我們可以開張單子讓你上網課就好。

大部分的同學就是希望能夠不要和他同處一個空間,畢竟在他真的做出什麼越界的事情之前,任何語言上的不合時宜都很難證明,學校各單位也知道你們博士班學生沒時間力氣搞這個程序,於是最終就是把大家放到線上上課。系主任寫了一封信給大家,說鑑於近日的衝突,我們決定把課程移到線上。這封信看似回應我們的要求,然對這傢伙來說也是個勝利,他大概想我投訴了,我成功了。

接下來的網課可以看見他對自己大獲全勝的沾沾自喜,他開著視訊,發言時假裝沒事的說xxx的意見不錯、我也同意xxx這麼說,對教授忽然也禮貌起來(之前他講不合時宜的話被教授喊停時會生氣),弄得好像我們其他人不開視訊且刻意冷落他。

可是原屬於我們的課堂氛圍呢?等了兩年終於等到所上裝修弄好,大家本來都期待在博士班辦公室和研究生交誼廳那些愉快地對談,現在這期待被破壞殆盡。博士生課業和教學業務繁重,出了學校地理距離多半遙遠,真的只有上課前後那幾個小時得以相聚交談,但他隻手摧毀我們為數不多的社交場域。

下學期還有一堂必修課,該怎麼面對呢?

本篇也沒什麼重點,就是抒發這一年的委屈而已。
捲|YZ

捲|YZ

Torontonian, Writer, Researcher, Political scientist in making. 座標多倫多,前半生是靠遊牧客棧和生產文字維生的歐亞大陸流浪漢,現為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學徒一枚,關注種族、移民、排外、民粹等議題,擅寫生命流水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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