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驚魂|我們還聽得見那些微小的吶喊嗎?

按:本文寫在2021年6月18日,幸好翌日清晨看到YouTube已把Atajurt的頻道復原。

儘管「寫論文」這回事某種程度不是一種會和周遭朋友討論詳細內容的活動,但也有不少人隱約知道我為多倫多大寫的學位論文和新疆人權危機有關。論文從在中國出生但已具哈薩克公民身份合法去中國探親卻被新疆當局拘禁這個事實開展,延伸討論中國哈薩克人能輕易取得哈薩克公民身份,對中國在新疆的維穩產生什麼影響?而中國又是如何以強制手段來侵犯他國公民來彌平這個他們眼中的不和諧?

為了這篇論文,讀了超過2000份由哈薩克人權組織Atajurt Kazakh human rights自2017年年底開始收集的證詞,當中各種光怪陸離也各種令人髮指。論文寫完後,原打算用中文分享一些相關故事,沒料到我太小看過度閱讀證詞的後座力:閱讀證詞不僅是閱讀文字稿,我得一一點開受害者的證詞影片校對文字稿內容,因此我一路按著時間順序看著許多家屬從剛開始的擔心、期待到後來的絕望、空洞,也見證幫忙翻譯的志工日漸消瘦和越來越神經緊繃。

於是論文寫完後,自己也經歷了一段不算短的創傷復原期,好一陣子無論身、心都無法碰觸相關議題,也失去談論和寫作的該題目的能力。直到今年我才又開始慢慢關注,畢竟,如今新疆的事情已經廣為人知,相關新聞也越來越多,無論站在哪一方的人們似乎都不再避諱討論這個話題。

寫完論文之後,我和Atajurt的創辦人Serikzhan Bilash、以及因為個資外洩飽受人身威脅而流亡海外的一個公民記者Erkin(他也是Atajurt的前志工)仍保持聯絡,並繼續追蹤另一個把大量證詞數據化的Gene Bunin的動態。

Erkin流亡巴黎後和大部分的政治流亡者一樣,忙於取得身份、並試著在疫情期間於異鄉存活,不過他還是盡自己最大努力去參加任何抗議CCP的活動;Serikzhan在去年10月終於不堪哈薩克當局的威脅而離開哈薩克,先是去了土耳其,最終到了美國,隨著他離開,不確定Atajurt在哈薩克境內的事業是否依舊運作如常?

2021年,我們似乎在國際社會上看到一些關於新疆議題的「跨越」:例如美國加拿大定義中國的所作所為是種族滅絕、例如跨國企業開始抵制新疆棉花,但這是真實的情況嗎?

現實是中國仍然在許多方面搶先一步。新疆法院起訴披露中國幫維吾爾婦女絕育的德國學者Adrian Zenz;鑑於哈薩克人的雙重身分,中國也得以輕易以仍身在中國的親人威脅哈薩克公民不得再多言,與此同時,在哈薩克境內發生數起尋求庇護的哈薩克人遭遇不明人士刺殺;在巴黎尋求庇護的Erkin時常到家鄉打來的「柔性勸導」,公安局以家人的出行自由要求他在海外保持沈默;最近,Bunin宣布他已經無法再冒著生命危險為新疆社群再做什麼了(他仍在)。

然後就是這兩天Atajurt的YouTube頻道被整個取消,所有公開的、和上傳未公開的證詞在一夕之間被抹去。

要知道,在中國境內曾被拘禁於集中營的維吾爾人,除非中共倒台,今生恐怕無可能出國境告訴世人在新疆集中營裡的故事,而進過集中營最終被釋放的哈薩克公民的證詞,是我們唯一能窺探集中營發生過什麼事的歷史紀錄,沒想到YouTube竟然以「2018年的三個證詞視頻違反社群規定」毫不猶豫的刪除了上千份證詞。

這頻道在YouTube上行之數年,而YouTube上充斥著各種假新聞頻道,為了什麼有天站方突發奇想刪掉一個說哈薩克語、人氣也不特別火爆的頻道?我們都猜得出來是為什麼?

Serikzhan萬念俱灰地說五年的努力付諸流水,他幾乎活不下去了,而即使在事發之後,有幾個記者採訪他,至今卻沒有任何一家媒體報導此事。

當初踩進哈薩克公民被中國拘禁這主題是偶然的,碩士畢業後,受限於語言能力,自己已無法在博士階段在這個主題上更進一步,這主題就我個人來說已是昨日種種死。但看到這樣的結局還是忍不住會想,我還可以做什麼?

可結論竟如此淒涼:除了把手邊的論文出版,實在也沒什麼可以再做的。一旦Serikzhan和其他Atajurt成員流亡海外,他們在哈薩克早晚都會失去和受害者的聯繫(更不用提中國有無數方法讓這些哈薩克人從此沈默),而隨著證詞影片的消失,中國將更有理由宣稱一切和集中營有關的敘述都是捏造的,原本哈薩克人的遭遇知情者本來就少,如果YouTube不願意恢復Atajurt的帳號,那連可以留下紀錄讓後世歷史學者公評的機會都沒了。

勝利者才能寫歷史,我害怕這一局中共依舊是贏家——對此,我無法言喻自己的難過。


可能有人會問「難道沒有人備份這些證詞嗎?」以我的側面了解,2019年春天Serikzhan被逮捕時,哈薩克當局同時扣押他們所有的硬碟(換言之2017-2018年間的證詞,在YouTube上的幾乎是唯一存檔),除了願意公開露臉的受害者,硬碟裡不願意公開的受害者也因此被騷擾。此後他們就不願意存在硬碟,尤其是所有成員都日夜被哈薩克安全局監控,深怕證人資訊曝光。因此他們把影片直接上傳YouTube,若有匿名者就選擇上傳但不公開,以為這樣應該可以放心。

目前看來Atajurt收集的證詞文字檔,只要是當事者願意公開訴說的,基本上都還保存在Xinjiang Victims Database,維護這個網站需要大量心力,如果你有餘力,希望也能捐款為保留這段在當代我們可能都無能為力的事件留下歷史紀錄而盡點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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