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在台北有了一個地址又如何?

簽名說要賣房子後,回到小公寓,環顧四周,倉皇而凌亂,入住將近十年還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到底我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沙發床、組合櫃、組合衣架、塑膠抽屜、摺疊桌、折疊椅、床墊擺在地上,牆上的四百擊、摩托車日記、顏色三部曲等電影海報在台北潮濕的氣候裡逐漸變軟而爛掉,30多歲的單身女子房間看起來像是臨時拼湊的學生宿舍,因為始終無法落地生根,因為不知道未來在何方,生活一定非得怎樣的堅持在心底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得過且過,每天晚上抱著將就入睡。

究竟是怎麼淪落至此的?

我還記得自己剛剛搬進小公寓那年,冬末初春,SARS風暴剛過去,整個台北城格外寂寥,當時才學會如何周旋於都市人的曖昧不明,已經在台北搬家數次,手頭尚有大把青春可以揮霍,寂寞但野心勃勃,時常在雨天的凌晨騎著小五十馳騁在台北的幾座橋上,倔強的想著:不管如何,台北,就跟你拼了。

圖片取自公館小酒館「厭世會社」官網,這是搬走後才進駐的酒館

當時的網拍還不是很流行,奇摩拍賣說它們賣什麼都不奇怪,在上面買窗簾、買床單、買碗筷、買摺凳、買別人用過不要的各種大型傢俱。也是這樣,有一天我搜尋關鍵字:桌子,看著看著,出來一行字,大概是這樣:

公館捷運站附近三房樓梯公寓二樓,傢俱齊全,總價只要4XX萬元,意者請洽09xxxxxxxx。

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福至心靈,撥了通電話問看房,抓了妹妹作陪,兩人像是參加叢林大冒險,小心翼翼地從熱鬧非凡的羅斯福路轉進一條神秘的死巷。踏入這幢小公寓,小公寓非邊間,格局狹長,前後陽台才有窗,卻又被前後的高樓擋住陽光,只見微弱昏暗的燈光在三個搖搖欲墜的隔間裡晃動,才一進門我就踩死一隻蟑螂,最後頭的浴室就像某種老舊且殘破的電影廢墟場景,拉開後陽台的門,更多蟑螂迎面撲來,我們落荒而逃,在巷口驚魂未定,不免皺眉頭想這是什麼鬼地方?

決定買小公寓看在屏東家鄉父老的眼裡大概是一種瘋狂,誰會用一幢透天厝的錢買一間比我還大上十來歲的20坪老舊公寓?「但是它的郵遞區號是100!」「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在當時,能把戶籍遷到這樣一個區域對我來說重要至極,郵遞區號是假,最誠實的答案只是我想要和初戀男友的家人證明不靠他,從屏東來的我也能住進台北城,和他們同一個區域。

誰也沒料到後來這個公寓,不只是自己的青春而已:研究所同學和我兩人在客廳裡一字一句寫完碩士論文,堂弟和同學在小房間裡邊打世紀帝國直至大學畢業,妹妹暫居在此地時找到第一份工作,短暫拜訪台北的旅人在臨時充當流動客棧的沙發上找到栖身之處,在網路上認識的單身女孩們喜歡於新舊年份交替之際,在此齊聚一堂,倒數除舊和佈新,許願來年更好,我在這裡失去對純真的信仰,也找到愛的真正意義。

原以為一旦買下小公寓,有了自己的安身之處,生活就不會再飄蕩,誰知道真的有了永久的地址後,既然有了退路,有了屏障,於是人生變得更不穩定,後來的幾年我在柏林和台北之間折返,旅途中總是視情況回答自己究竟是台北人還是柏林人,可以是這個也可以是那個,不是這裡也不是那裡。

至於當初那個什麼絕對不會台北善罷甘休的誓言?別鬧了,就算有了地址、登記了戶籍、可以選台北市長了,我到底不是台北人,再說,沒有一個人能不斷離開一地(雖然還會總會再回來),還要硬說對它的情感。

然小公寓終究是自己拼了命也要在台北成為一個住民的唯一證據,就算心知肚明自己早已走出島嶼,可是放不下這公寓,又要回來,回來了不甘心又說一定要走,朋友年年為我餞行,離別酒喝了再喝,整整十年,不惜揮霍青春和存款,也硬是留著這幢小公寓。

直到有天,幾乎所有的訪客還是居民,早已不復當年,他們都離開了,唯獨我還是每年回到這個公寓,而公寓裡的生活風景十年如一日,多少也開始不耐煩。台北和柏林、台北和多倫多,我是那樣盡力維持兩地皆有常駐之所,然魚與熊掌,頭也不回傷感,欲走還留傷身,兩者兼顧傷盡荷包,人生到了某個程度終究得做個選擇和了斷。

無論當時「有能力在台北得到一個郵遞區號100開頭的地址」對20多歲的我而言意味著什麼,十年後,我還是鐵了心賣掉這個小公寓,從台北遷出得來不易的戶籍,是為了徹底拔根,抹去所有在這個城市裡愛恨情仇,什麼都不留下,對後路無可眷戀,才能在新世界落地生根。

原文發表於 新性感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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