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我本人不喜歡「遊民」或「街友」的說法,故本文用「無家可歸者」/「流浪漢」作為Homeless的翻譯。

前一陣子幫朋友的地下室公寓找房客,朋友家座落於多倫多downtown的Don River東邊第一個街區,是目前房價至少160萬加幣以上的中產階級聚集地,離繁華的Queen St.的地段只有幾步之遙。

一對香港情侶來問價,他們對屋況滿意,但是,「很多網友說多倫多downtown某些區有很多……你懂我的意思,我們要避開。」

關於找房客,我的最高原則是不浪費時間,一旦對方有半丁點猶疑,我會當機立斷結束對話,然而這個「……」不知道為何讓我感到煩躁,於是我問:

「請問你的……指的是什麼?我真的不懂你的意思喔!」

問的當下我還以為他要說床蟲、毒販、治安、甚至大麻店這類常人會引以為憂的事情,畢竟朋友家這一區隨著多倫多城市和房市的發展,房價大漲以致於風貌丕變,但10年前的確被歸類為晚上不要出門亂走之地。

沒想到對方說:「我們看網路資訊說那區流浪漢很多,所以有安全上的顧慮。」

我當場就爆走了,我不知道他所謂網友的資訊是幾百年前的,然我氣得不是問價者的資訊落後,而是那句因爲遊民多而有安全疑慮,而我完全無法按耐自己的怒氣,幾近無理的回答:

「你憑什麼說流浪漢危險?無家可歸的狀態對路人來說是危險嗎?還是你們覺得人一窮就會變罪犯?多倫多到處都有流浪漢出沒,或許這城市根本不適合你們。」


在柏林的最後幾年,住的社區門口有一個冬季的庇護所提供給無家可歸者,晚上經過時,會見到一群男人坐在階梯上大口喝酒,高談闊論,當然也有沈默的人,獨自一人站在角落若有所思。

過去幾年在歐洲旅行,夜晚在外閒晃時也經過許多類似的地點,要說路過時全然放心是騙人的,然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各種危險都可能發生,這群無家可歸的人恐怕是最安全的,最起碼妳知道他們就在那裡,如果真怕有喝醉酒的人,繞道也罷。

流浪漢庇護所
圖片來源:Toronto Star

當初,在多倫多城市中心想買房子,也要面對類似的疑惑:附近有庇護所的房子會比較便宜點,但妳願不願意拿這麼一大筆冒險?尤其是我們想要出租,想做Airbnb,以後也可能面臨房子價值因此下跌,畢竟沒有家庭希望自家對面就是庇護所。

我們討論過,並質疑這樣討論:

可我始終覺得,妳沒辦法永遠只告訴孩子們這個世界有多美麗,中產階級們極力想避開的孤苦貧老,事實上發生在城市裡的各角落,無法逃避。

如果大家都不想跟這些人當鄰居,他們何去何從?而我以為我們之所以喜歡彼此是因為我們從不在意一般家庭會在意的事情,要是連我們這樣經驗過不同城市生活,心裡再清楚不過流浪漢不等於犯罪的人都開始在意,那這社會到底會將這群人逼向哪種絕境呢?

我以為就算自己不是個社會工作者,沒能為他們做點事情,最起碼也不該讓有沒有庇護所在旁邊成為找買房子需要考慮的原因之一。

記得最後一次回柏林,住了多年的社區門口的庇護所,已經拆掉改建成另一個大型公寓了,在我眼裡貧窮但願意包容各種階層住民的柏林,也漸漸在向資本主義社會靠攏,多倫多市裡的庇護所總有一日也會面臨相同的命運,

也許我們根本不必擔心,等有一天我們終於要賣房子,這些庇護所早改成大廈了。



Johanniterstr. 趁我還記得

「嗨!」台階上的男人們或坐或站,手裡哪著一杯溫熱冒著煙的飲料,大聲的和快步走過的我打招呼,在寂靜的冬夜裡,異常響亮。轉頭看著他們,微笑,點頭,另一組年輕女孩,旅客吧?倒是有點驚慌,迅速和我擦身而過,加快步伐。

剛搬來這條街時,小平房租借給對面正在整修的幼稚園,喧騰一時,幾個月後,孩子們搬回原址,屋子空了,就空在那,直到寒冬將至。

某天夜裡,小平房忽然間燈火通明,就這樣持續整個寒冬,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聚集於此,帶著自己僅有的家當,來小平房過夜,後來才知道:正常的城市總會擔心流浪漢失溫於冷冽的街頭上,於是公家單位會和固定的閒置空間合作,設置臨時庇護所,有暖氣、睡袋、溫酒和濃濃的人情味。

平時各執一方的流浪漢們,聚集在此,對不知情的路人來說的確有點困窘和擔憂,但就住在小平房後頭公寓的居民來說,年復一年皆是如此,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畢竟可沒數據顯示流浪漢有什麼危險性。

那對我來說呢?對一個冬天總是擔心自己默然猝死於單身公寓的來我來說,有時候,倒寧可擠道他們中間去,就不會在陰暗的冬日柏林李如此孤寂。

某夜,一個當流浪漢似乎稍嫌太年輕的男子走出來,大聲叫出我的名字!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樣對著大伙人微笑和點頭,正要往前走,男子衝出來說:妳是在上德語課的那個YZ吧?我的天,他竟然是我的德語老師!

剛來柏林,冷不防就失戀了,無親無故,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週末和語言學校的同學們一起趴踢的時光,這個班的老師不過30來歲,隻身從德國東邊的鄉下來到柏林,一樣寂寞,也跟著我們。

那他在這裡幹嘛?因為語言學校裁員,先從還在算時薪的年輕老師開始砍,他失業,沒想到儘管柏林語言學校如雨後春筍般地冒出,也感不上大批文科碩士生的失業潮,很難再找到像樣的工作,很快沒了存款,很快沒錢付房租,很快無家可歸,卻不甘心離開柏林,他就這樣成了流浪漢。

這不過就是一年半載的光景罷了。(會心一笑,誰沒有故事?)

而他依然很有精神的招呼,一聲嗨!就像遙遠的星光穿過幾百萬光年抵達我們的視界,但原始的星球或許早已隕落,儘管也曾光芒耀眼,像極了庇護所裡所有暫時居民的寫照。

我總在聖誕節前回台灣,春節年後才回柏林,回來時,寒冬也結束,取暖的流浪漢們也散去,一個城市如此之大,這些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下一個冬天。至於德語老師,我再也沒見過,又或者我們終究因過於用力在這讓人迷失的城市裡掙扎而忘了彼此的面貌和名字,再也認不出。

我總是對那些興高彩烈來到柏林的人說柏林最美好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可總是有不變的:一整年似乎只有冬日才派上用場的小平房,除了偶爾幾個週末被租用給二手商賣東西外,就安安靜靜地杵在一個住宅區的街角,在我搬過來之前已經存在了幾十年,我總是對來訪的住客誇讚柏林的社會救濟,一方天地,只為讓無家可歸的人平平安安渡過冬天。

而那些招呼聲,舉杯致意的笑臉,在黑暗中看起來很寒傖,很卑微,偶爾冷地打顫,如此地微弱,卻是柏林漫漫黑暗裡的光,溫暖自己的心房。

【後記】2016年,小平房的價值終究抵不過節節高升的房價和大量湧進這城的新居民,它還是被推倒了,搖身一變成了亮麗新公寓。這顆星星隕落了,七八年後我才看到它的微光,曾經帶給我的力量。我忘了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喜歡柏林,小平房的改建,大概是原因之一。
第二段曾於2021春天發表在Mat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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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rontonian, Writer, Researcher, Political scientist in making. 座標多倫多,前半生是靠遊牧客棧和生產文字維生的歐亞大陸流浪漢,現為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學徒一枚,關注種族、移民、排外、民粹等議題,擅寫生命流水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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