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是中秋過後的晚上,大一在住在女宿,系上同學都很興奮:某個彰化同學說回學校時會帶赫赫有名的彰化肉圓回來分給大家吃。久聞彰化肉圓的名聲,高中時期兩三天就要去學校旁邊小攤子嗑掉三顆肉圓的我心想總算要吃到肉圓了!

所有女孩圍成一圈,看著彰化同學打開罐子的那一剎那,只見很多巨大的水晶餃擠在一起,紅色的醬汁和綠色的香菜蓋在上面……(什麼得罪彰化人的話我就不多寫了),18歲的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體認:

所謂的「家鄉味」,只能在離家後才能夠被確認。

對屏東長大的孩子來說,只有屏東的肉圓才能稱之為肉圓:軟嫩蒸爛的外皮,勉強包著鮮甜的純瘦肉塊,浸在混著蒜泥的清爽醬汁裡,用筷子把外皮分成數小片,直接以口就碗,連湯帶肉喝進肚子裡。一旦離開島嶼之最南,就別再妄想還能吃上一口,那是回故鄉的獎賞。

無論是食材、醬料、氣味、嚐起來鹹或甜、咬起來軟還硬、食物的外貌、乃至吃法、以及烹調之器具,全都有一定的計算公式,而在外的人憑此定位自己和家鄉的距離,一步都無法退讓。

於是當年去德國讀書,往返之間一定要帶上乾香菇和剝皮辣椒,確保自己可以在冬日喝上一碗道地的台灣香菇雞湯;也要帶上一、兩包梅子粉,無論什麼水果都灑上一點,舌尖嚐到酸酸甜甜的滋味,大腦就能帶著自己回到島嶼粘膩的夏天。有好幾年,在柏林生活,一罐牛頭牌沙茶醬可以解釋所有鄉愁,清白的麵條拌上一大湯匙沙茶醬,唯一不被誤會的家鄉味。

什麼是誤會?就像泰國網紅說打拋葉絕對不是九層塔,做三杯中卷或三杯雞就容易誤會。原來這道料理是最容易做的,買得到醬油、麻油、米酒、和九層塔哪有什麼難?偏偏在當時的柏林,醬油只有生抽和老抽能買,無論怎樣和台灣的醬油就差了一味,自然也沒有九層塔可以買,羅勒葉到底不是九層塔。

棋差一著的還有菠菜。同樣是,只能超市裡買到根莖短的、葉片圓圓的、適合當沙拉生吃的品種。大概是抵達德國的第三年,有天在土耳其人的市集發現有頭菠菜,半信半疑地的買回家,在菠菜下到已然用蒜爆香的鍋裡,一陣熟悉的混雜泥土味的菠菜味撲鼻而來,我驚喜地的大喊:天啊這是真的菠菜!

從柏林到多倫多,和台灣的飛行距離多了四到六個小時,然離家鄉味倒是更近一步,人在異地到底要靠同鄉人撐起一個市場,多倫多和附近衛星城市的台灣人之多,只要付和台灣相比雙倍價格,無論是烏魚子還是萬巒豬腳都能吃到原裝進口;更不用提無處不在的家庭廚房,端午節的粽子看是要南部粽還是北部粽都有;每年台灣文化節,一定要去市集裡把所有的臭豆腐攤位吃上一輪。

在多倫多,同樣是自己包水餃,內餡硬是比在德國包水餃更有台灣味道,簡單來說就是高麗菜,在德國很難買到好吃的高麗菜,可是在多倫多有人專門栽種台灣高麗菜。

「家鄉味」正在拓展我的味蕾版圖另一方面,異鄉也無可避免地正在重塑所謂的「家鄉味」。

曾經,在德國怎麼也做不出一碗讓我滿意的牛肉麵,來到多倫多,「亞洲超市」精簡至「華人超市」、甚或「台灣超市」,買得到從左營來的豆瓣醬,終於完善了記憶裡牛肉麵的味道。然牛肉麵非得要有豆瓣醬嗎?後來再回到永康街吃山西刀削麵,明明過去最愛的湯頭,卻覺得索然無味了,而當我在屏東找不到一罐像樣的豆瓣醬後,竟然開始從加拿大帶著豆瓣醬回台灣。

而以前自己是一口酸菜都不願吃的,近日團購時剛好有酸菜,老公愛吃於是買了,燒餅夾滷牛肉片和酸菜,咬下第一口時有種和酸菜相見恨晚之感,當晚就把它們加進牛肉麵裡,校正回歸吃牛肉麵本該有的樣子。

另一種從來沒吃過的東西是蛋黃酥,總覺得甜餡裡放一顆鹹蛋黃是旁門走道,離鄉第十年,偶然在團購的驅動下,在加拿大吃下人生第一個蛋黃酥,驚為天人,後來每逢中秋前夕,就會千里迢迢搭車到城市北邊接蛋黃酥和綠豆椪,好像中秋節吃月餅是天經地義的習俗。(其實本來就是啊,只是我家沒這習俗)。

至於先前提到的肉圓,鑑於在多倫多只能買得到彰化肉圓,只要人不在屏東,我也漸漸以為肉圓就該是巨型水晶餃的樣子了。

原文於2022年2月刊於新性感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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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rontonian, Writer, Researcher, Political scientist in making. 座標多倫多,前半生是靠遊牧客棧和生產文字維生的歐亞大陸流浪漢,現為半路出家的政治學學徒一枚,關注種族、移民、排外、民粹等議題,擅寫生命流水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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